小院里挂起香肠,从此蛇瓜只存于心照不宣的调侃,人们哼着歌干着活,在新年里说亲情友情爱情都要“百年好合”的吉祥话。
《小巷人家》剧终了。40集的长剧在今天是稀罕又奢侈的,可观众说“戒断反应开始”,江南小巷的家长里短邻里情、时代浪潮下有播种有风雨有收获的同甘共苦,让人们直呼幸福,嚷嚷着“还想再看100集”。
观众爱小巷,因为它不仅是部电视剧,还是一幅展现社会变迁、家庭温情、邻里和睦的时光画卷。它让我们在快节奏的生活里缓过片刻,随故事去感受时间在柴米油盐里静静流淌却又波澜壮阔,那是过去三四十年中国人熟悉的发展图景,也是始终刻在我们民族基因里的对真善美、对人情味的看重。而成就这些的,有剧作者对时间和生活的细腻体察,有制作团队较真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还有一众好演员把表演当成了手艺活,用成熟的技巧调度丰富的人生经验,真切的生活滋养了恰如其分的表演。
我们对话“小巷中人”。他们未必在乎戏份多少,也不纠结戏剧张力是否拉满、人设是否足够讨喜,他们信奉“表演是艺术”“没有生活,没有好演员”。聆听演员们对角色、对表演的认知,就会理解,为什么他们能把人情滋味填满时光的褶皱。
蒋欣:找寻“最像我的宋莹”
《小巷人家》的主要角色里,宋莹第一个出场。那个听着同事抱怨在宿舍里养孩子,直接把小栋哲放在书记家的麻辣厂花,在开篇就让全剧活泛了起来。
网友说,精神不内耗、善良又有锋芒的宋莹看得人心情舒畅、嘴角上扬。蒋欣自己在采访里数度确认:“演过的角色里,宋莹跟我最像。张开宙导演拿到剧本就说,有个角色简直就是你。”
但塑造人物,并不只靠喜欢或相像就能成功,蒋欣有个寻找的过程。
宋莹是苏州人。开机前,蒋欣每天在房间里放评弹,不求复制唱腔,只图在背景乐里接近吴侬软语的气质。宋莹不避讳谈钱谈利益。年代剧里少见的理直气壮落在表演者眼里,一面是人物“心直口快,特别愿意也敢于表达自己”的性格使然,另一面是她对劳动应有的价值认同。
生活环境、性格底色、价值观都有了,厂花的生长就有了根。剧集前期,宋莹在小院里边干活边回忆刚进厂时生产大练兵的情形,兴之所至张口一段《紫竹调》;剧情后程,黄玲下岗,远在广州的宋莹隔空出主意让玲姐拿厂里抵算工资的布匹到市场上售卖,林武峰刚出声质疑,妻子的抢白一秒都没耽搁,“我们厂可是江苏省优秀轻工企业代表”。对工作的热情、对黄玲的关切、对工厂的归属感,被蒋欣悉数融进鲜活的肢体语言。网友评价,如此可爱不做作的女性,活该有好命。
曾有人说,演外放的辣妹子,蒋欣是轻车熟路的,演员的长相天然带着明艳感。可在她本人看来,角色能被观众记住,很大原因是一些看似不讨喜的人物身上有着可理解之同情,“人物因为立体而真实,因为真实了才能与观众接通情感”。演骄横跋扈的华妃,她说服导演人物内心逻辑应该是认定皇上喜欢自己才对哥哥年羹尧好,因为自以为被爱,角色临死时的那声喟叹才引人唏嘘。而到了《欢乐颂》,蒋欣不喜欢樊胜美的物质,但她演出了一个被原生家庭牵累的独自在大城市打拼的女性的不易。
之于宋莹,她是小院里一直护着黄玲的闺蜜,也是小家里被丈夫捧在手心的妻子。人物的被宠爱和傲娇是显见的,蒋欣还想找寻些“外表下的柔软,还有她作为女人的可爱”。为争取分房名额,宋莹和陆科长大吵一架,蒋欣和导演沟通能否加个镜头,因为直觉实在委屈。成片的画面里,宋莹挤出人群,上一秒人前的张扬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溃败下来,观众在第一集就狠狠共情了。
让人念念不忘的名场面,还数宋莹告别黄玲的那天。小院里,两人执手难言别离,宋莹拉着黄玲,“答应我,你只能跟我好”,说着还晃了几下手。小女生般撒娇的说辞和模样,出自蒋欣临场发挥。“那话意味着宋莹内心有点崩了,在交通、通讯都还不太发达的年代,谁都不知道一别之后再见是何时。”演员记得片场的细节,蒋欣搂着闫妮,剧本里没有的台词就冒出来了,“妮儿姐也很感动,接过话头‘我答应你’”。那一刻,演员的相互支撑成就了剧中人的良善相依。
闫妮:有一种女性力量,叫“静水流深”
杀青那天,闫妮泪崩了:“我那么不舍得黄玲。”虽然刚开始,她和观众一样会冒出些为什么。“但演得越深入,越会感受到人物魅力。”
初见黄玲,身上有负重前行的隐忍感。纺织女工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年轻时没谈过轰轰烈烈的自由恋爱,为人妻为人母后,要跟丈夫承担“长媳”的责任。按年代剧的惯性走向,如此人物多少会带有苦大仇深的色彩。可闫妮觉得,这是最初的误解。她提到老话“不痴不聋不作家翁”,黄玲深得个中精髓,如静水流深,温柔沉静里蕴藏能量,也有几分生活里的大智慧,何时睁只眼闭只眼、何时据理力争,其实内心不含糊。
公婆老想把小儿子家的负担转移给庄超英,黄玲宁可离婚也寸步不让;庄家年夜饭没让她和女儿上桌,她平静地带着筱婷在灶台边吃。“因为她知道小孩子其实不在意上不上桌,只要跟妈妈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而且可能没有束缚更快乐。”
黄玲相信真心换真心,她待夫家的外甥向鹏飞如己出,后来鹏飞开上自己买来的客车,头一个就想着带大舅妈兜一圈。邻居老吴再婚,重组家庭里不受待见的珊珊姐弟没少受黄玲和宋莹的帮衬,可长大后的珊珊得寸进尺,黄玲及时止损说了“不”。在闫妮看来,黄玲身上有超越时代的特质,那是一种女性力量,叫作“静水流深”。就像筱婷打算随林栋哲去南方找工作那回,父母强烈反对,争吵中,庄超英怒斥女儿“不自尊自爱”。观众有一瞬费解,是黄玲的话解了屏幕前众人之惑。母亲告诉女儿,自己的工资一直比她父亲高,能独立养活兄妹俩。闫妮说,她越演越欣赏黄玲,“她在乎的不是女儿在哪儿工作、哪里落户,而是能否拥有自己做主的底气”。
闫妮心里,黄玲是清醒又了然的人,所以她演起来,也必然会找到内心依据。母女间谈话之前,闫妮让助理买来几把口琴。“如果跟筱婷直言失望,那对她打击挺大的。而且女孩也有自己的个性,即便妈妈这样说,她还是悄悄领了结婚证。”闫妮揣度黄玲,进退之间,人物吹口琴来表达对女儿最深的爱,“人的一生也像音乐的篇章,有起有落”。又好比黄玲去婆婆家要钱,过程不算愉快,但目标达成。回到厨房做饭,闫妮把一场打鸡蛋的戏演得微妙不已,“庄超英在旁边站着,我‘啪’一下打碎鸡蛋,又‘啪’一下,让那个节奏打进庄超英的心里,告诉他‘以卵击石’我也要击”。
刚接到《小巷人家》剧本邀约时,闫妮对制片人侯鸿亮、导演张开宙讲过她的表演观:“黄玲呈现出来的状态是很生活的,但我们要提炼生活,我希望黄玲能演出‘提炼了的生活’。”后来,她在网上看到观众解读,黄玲是站在传统和现代转型期的女性,她是自己的高山,也是孩子们柴米油盐中的启蒙者。闫妮觉得:“当时的探讨是有效的。”
郭晓东:“孝庄”是镜子,也是观众的认可
几乎没有异议,郭晓东饰演的庄超英是全剧挨骂最多的角色。
继《新结婚时代》的何建国后,这是郭晓东再一次饰演一个与当下语境、尤其是女性观众的心理期待背道而驰的角色。人设不讨喜,郭晓东不介意。在他看来,对角色的好恶是观众的自由,但演员表演,在乎的应该是人物的可信度、层次感,“只要这个人物够丰满,有个性,或是有厚度,我都愿意去演。我自己希望能够演一个比较复杂的角色”。
剧播期间,窝囊愚孝的庄超英被网友戏称“孝庄”。一方面,身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参与高考阅卷的老师,庄超英重视教育,无偿为小巷的孩子们辅导功课,受人尊重;另一方面,他对父母无条件服从,却让妻子儿女委曲求全,在剧外承担了颇多骂名。又被“骂”上热搜,郭晓东坦然接受,还在微博认领了表情包,调侃自己在“窝里横”赛道越来越稳:“这是对我演技的认可。”玩笑之余,他说自己深入剖析过角色:“你说他愚孝,但中国人推崇的一句话‘百善孝为先’,难道孝有错吗?”他承认,生活中包括自己,有时存在无条件的“孝”,也和庄超英之后的人物成长弧线一样,在漫长的人生中,从点滴量变累积到了质变,在某个瞬间幡然醒悟,开始朝着更好的自己转变。
回到最初,郭晓东不讳言,读剧本时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面孔,仿佛照镜子:“我曾经也有点儿拎不清,不擅长处理一些关系。”相似的情感投射,既源于部分重叠的生活轨迹,也和长久以来流传的传统家庭观念有关。“可能不少男同胞在这一点上都有点迟钝,有点儿辨别不清晰。”郭晓东说,电视剧总是被人们称为生活的影像册,它也确实可以承担描摹现实、反映现实的功能。
和妻子程莉莎一起追剧时,他会被对号入座地吐槽:“你看你就这样。”但转念一想,假如每个家庭都能在《小巷人家》里看到日常的影子,从剧中人直到网络观众的反馈里读懂自己身边人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这何尝不是好事。“好的文艺作品应该是一面镜子,有对社会的责任感,能让人看清自己、审视自己。好的继续保持,不足之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尤其当时代在进步,人的观念在转变,电视剧用艺术创作的方式呈现从现实到理想、过去到现在的落差,恰恰能缝合社会的情绪。
李光洁:“人间理想型”其实从人间烟火来
在女性美好情谊的故事架构里,林武峰的出场时间没有绝对优势。但从开播到剧终,“林工就是人间理想型”的话题始终高热,“拥有林工”成为剧终时分的美好祝福。
“人间理想型”好在哪儿?李光洁眼里,林武峰有格局、有担当。他为人物的爱妻之策提炼出九字箴言“一搭手、二搭话、三兜底”,就是眼里有活,事事回应。许多时候,他站在宋莹身边,递个热水袋、披一件外套,在物质条件不算宽裕的时候用50斤粮票为妻子凑买电视的钱,然后扒着爱人的肩头说“你高兴,是咱们家最大的事”。
在演员看来,林武峰的教育观、持家之道其实归根结底两个字“允许”,“允许他的爱人和孩子都做自己”。
人设虽好,但没有呼天抢地的情绪风暴,也没有所谓人性的灰度供演员发挥,从理想的人设到理想的演绎,李光洁很透彻,“人间理想型其实要从人间烟火里来”。塑造林武峰,他从自己的父亲和导演张开宙身上看到了人物的影子。
李光洁生于上世纪80年代:“林武峰给小院装了个水池子,那材质我一看,水磨石,就是我小时候用过的。”靠谱的团队建立起时光隧道,演员第一次置身片场就被召唤出了个体记忆,“我在煤矿厂大院长大,上子弟小学,父亲是工程师,和母亲很恩爱。”
儿时的日子如今细说从头,涌现的有人生大事。比如煤矿大院长大的孩子想去北京艺考,父亲其实无法预知未来,只是多给了孩子一段思考时间,“你确定要学这个?”得到确认后,父亲投了赞成票。更多时候,童年光景留下的是些细枝末节:院里的小马扎、夏天的冰棍、手电筒暖黄的光束、妈妈吹风机的声响、围坐在电视机前的家人……这和人们观剧的感受何其熨帖——栩栩如生又不动声色。
李光洁说,剧本固然提供了极其扎实的基础,但到了具象情境中,导演带着演员们二度创作,好演员们相互碰撞,会有规定情绪之上的火花闪现。宋莹和大清早就嚷嚷来补课的学生吵架,原剧本没林武峰的事儿。但演员觉得那样不符合人设,“他要在宋莹身边的,所以我拿了件衣服披在宋莹身上”。邻里间的排水问题棘手,宋莹气得不轻,剧本里介绍了林武峰一句话宽慰宋莹,但具体说了什么得靠演员发挥。现场一句耳语,“这事儿交给我,放心”,宽慰了妻子的情绪,捋顺了事事兜底的人物逻辑。还有宋莹夫妻坐在床边洗脚,试戏时演员尝试同步抬脚、擦脚,也是剧本笔墨不及的细部。李光洁说:“感情好的人就会同频,这是生活教给我们的。”
其实拍摄的过程并不一帆风顺,中途,李光洁的父亲突然身体抱恙,需要手术。他试着向导演请假,本没抱太大希望,毕竟剧集拍摄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想,张开宙没任何犹豫。大家都认“戏比天大”,他对李光洁讲“家人比戏重要”。那刻,演员从导演身上看到了林武峰该有的从容与宽厚。
“林工身上有他所代表的时代性,但人物表达的情感是没有时代局限的。我们能站在今天的坐标去触摸年代剧里人物的内心,归根结底,情感不过时,生活的真谛没有变。”通过跨时空的情感连接,引观众一同入戏,这也正是《小巷人家》在做的事情。李光洁说:“有多久了,我们没和家人一起围坐着看同一部剧。《小巷人家》可以实现,那也是我们做演员的成就感。”
作者:王彦
文:王彦图:剧照 编辑:姜方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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